感同「身」受:日常生活與身體感的文化研究
余舜德(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他早已不年輕,結婚生子,中年發福。他吸氣收小腹,
腹部的脂肪往內擠壓,悶住內臟器官,小腹卻依舊突出,
憋氣久了,悶著的一口氣逐漸上升,卡在心頭..--- 張躍升〈再見〉
--- (《自由時報》2006年4月11日副刊)
這段文字是自由副刊「五感」之二「觸覺」的專題裡一篇小小說之描述,小說家用此簡短行文來描述放棄理想,過著朝九晚五、幸福、無可挑剔的男子,因著腹部肥胖的感覺而思念起分手前躺在他尚未發福的腹部上哭泣的初戀女友。感官經驗引發記憶原本即是文學發揮的題材,於此日副刊同一專題下的三篇小小說,都藉由觸覺憶往的方式來述說故事。近年來感官與記憶的研究隨著身體主題性受到學術界莫大的關注,記憶如何體現於感官經驗也成為學界一個重要的研究主題。有趣的是,無論於小說或於學術的領域,從個別感官入手,都有難以畢竟全功的問題。張躍升的〈再見〉雖在「觸覺」的大標題下,但行文中其實亦綜合其他感官(聽覺與視覺)的描述,若稍加強其他感官的描述,放到下一期視覺或聽覺的專題,也可能可以。就如前面的引文所述之「發福/肥胖」的感覺,對一般人來說,即常是觸覺、視覺(張文中即提到腹部曲線),乃至聽覺(例如,手拍腹部的聲音)、嗅覺(肥胖的體味)的結合。小說從一般人較少意識到的觸覺入手,或因小說家的敏銳,或因《自由時報》副刊此期的專題。
〈再見〉一文故事簡單,但極感人,文章動人處,不只在於幾千字之小小說的故事內容,更在於感官經驗的穿插結合所傳遞給讀者之中年發福、記憶的惆悵、女性體態的優雅、兩性雙手接觸的親密、及妻子的母性等感覺之交織所呈現之曲折。若拿掉編輯冠於三篇小小說上偌大的「觸覺」標題,張文或許少了這個標題提綱挈領的作用所賦予的新意,但對學術的啟示性說不定更顯著些。著名的人類學家Clifford Geertz的文化理論一直廣受不同學科的學者引用,他強調:人乃生活在他自己所編織起來之文化意涵的網絡中。〈再見〉一文若無觸覺的標題,則更能清楚提醒我們:要能夠編織、生活於文化意涵的體系中,人們恐怕更需要先能夠組織辨認感官所感受到的訊息,將某些感官的訊息歸入軟硬、粗細、輕沈、明暗、酸甜、香臭等等。甚至不同感官訊息結合成具有文化獨特性之美味、噁心、親密、溫柔、有禮、粗魯、親和、驕傲、美麗、可愛、可憎、莊嚴、精緻、粗俗、潔淨、污染、有價值等、及〈再見〉中之肥胖、精瘦的感覺,或人類學常討論之神聖/世俗或陰/陽的對比。小說家固是利用這些感官經驗的焦點來敘述故事,一般人何嘗不是經由感官訊息的操作、傳遞與接受,維繫與這個世界的關係,組織生活的意義。我們能夠感受/組織/分辨/運用/操弄這些身體經驗的訊息,並非與生俱有的能力,而是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即開始於文化環境中長期培養,因而我們可以分辨(舉例來說)軟糖的Q、巧克力的甜/苦,並從這些甜食呈現於感官之視、味、嗅、觸等覺訊息的綜合,而更精緻地品嚐、體會贈禮者亟欲傳遞之親密的象徵意涵、或熟練地利用這些物於人際關係的建立。換句話說,〈再見〉一文呈現的是:人們乃生活在他們所編織的感官經驗的焦點所形成的網絡中,而且,此論點可能較Geertz的理論更貼切地呈現日常生活的真實(reality)。
我和幾位同仁將這些感官經驗的焦點稱之為「身體感」。我們希望能夠:一、說明於理論及實證的層面上,身體感為何?二、 從身體感的概念重新思考人類學文化理論的定義(此可說是人類學家最重要的學術任務之一);三、說明從身體感的概念切入,能否較以往主要集中於「心」的層次(如文化象徵、結構理論)的研究取向更深入地呈現社會、文化及歷史的現象,或發掘過去研究未曾注意的新面向。
「身體感」一詞原為著名之比較醫學史學者栗山茂久,於研究日本「肩凝」、中國的「虛」、及西方的「緊張」之身體感覺時所提出,以指稱身體經驗的焦點或範疇,並分析這些身體感的歷史發展。我們決定引用「身體感」一詞以強調身體經驗(而非感官經驗)之研究的原因,除了因為身體經驗(如潔淨/骯髒)常是多重感官的結合,無法劃歸單一感官研究之外,並考慮有些身體經驗的項目,如中國文化「虛」或「氣」的身體感,實難以從現代一般認定之五種感官來定位,且牽涉到獨特的文化概念與感知方式,因而需要一個能夠呈現身體經驗乃「多重感官」、「融合文化知識體系」之新理論概念。另一方面,我們考慮身體經驗乃是身心的結合,因而我們採用「身體感」這個詞,而非「感覺」或「觀念」,以強調它與認知項目的相似性,並將身體感定義為:身體作為經驗的主體來感知內在與外在世界的項目(categories),這些項目常是多重感官結合形成,於身體長期與文化環境的互動中養成;身體感的項目與項目之間所形成之體系性關係,是人們解讀身體接受到的訊息及各種具文化意涵之行動的藍本;它們類似認知科學強調之觀念或文化分類體系,是人們處理每刻接受大量龐雜之身體感受的訊息時,將這些資訊放入秩序(put into order),加以解讀並做出反應的根本,更是我們日常生活之所依賴。這些感覺的項目與感知這些項目的能力乃於成長環境中養成,充分內化於我們的身體,形成身體能力的一環;換句話說,我們企圖論證,人們能夠於走入佛堂及教堂中即能感知到兩者宗教氣息的差異,從陰暗、污穢的景物感受到恐怖,或能夠傳遞親情、散發親和力,不只是因為有一套客觀存在於人與人之間之文化意涵的網絡充當媒介,而是因為長期在文化環境培養之「有經驗及展演能力」的身體。
我們認為身體感的概念提供我們重新檢視人類學文化理論中之身─心關係的機會。學界長期引用之象徵理論採取的立場,若套用另一位著名之人類學家Asad的話,可說是「與『身二分的心』藉由象徵的媒介來面對我們生活的世界」(“disembodied mind confronts the world through the interface of symbols”),身體感的取向則要求我們從「有經驗能力的身經由身體感的媒介面對這個世界」,來思考何為文化的課題。
目前我們的首要工作在於利用田野及歷史資料具體指出,人們乃生活於一套具歷史及文化特色之身體感的體系之中,並從這些民族誌及史學的研究出發,來呈現身體感於社會、文化及歷史所扮演的角色。目前構思的方向包括「現代化」、「階級認同」、「民俗醫療」及「日常生活」等常被研究的主題,希望從現代的潔淨與舒適感如何形成來探討生活起居空間的轉變、中國宋朝以來之文人如何將階級認同凝聚於「清」、「淡」、食物「本味」的身體感、「驚嚇」的身體感如何成為需要醫療的症狀、及「修行之坐」而至「日常生活之坐」的身體感等等。這些研究乃係過去主要從社會組織、論述、觀念(如魂魄的人觀)及思想史的方向切入,而難以顧及的面向,我們希望能夠從「身體感」的研究取向,重新呈現它們的意義。